在见李阳之前，关于他的穿着，我设想了种种可能性，但他选择了我最没想到的一种：这个已经有些发福、肚子微微隆起的中年男人趿拉着皮鞋，穿一条淡红短裤。要不是头发如钢针般根根直立，国字脸上每一丝肌肉仿佛都在待命冲锋，我差点儿忘了他是中国最有名的“导师”——他是这样给自己定位的。他妹妹称他为“伟人”，也没见他反对。

　　导师这几年忒“疯狂”，家暴案主角、安利直 销员、佛徒，他的身份足够多元了。外界搞不懂，这都哪跟哪呀。“我不是你认为的我，我也不是我认为的我，我是不断改进的我。”他说，“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自己。”

　　欢迎把我往狠里写

　　虽然“说不清楚自己”，李阳还是喜欢指点江山。在最近的一篇博文《教育部必须马上重组》里，他说他要做教育部长，如果他做了教育部长，他将“取消所有的重点中学！”“取消大部分高中，优秀初中生直接进入技工学校！”“彻底贯彻毛主 席的指示：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把体育课真正上好！”“我最大的梦想是教育部和军委合并，就像朝鲜一样。”他私下补充说，他见了太多没有斗志又极度自私的孩子，他觉得军 队和监狱是改造人的好地方，“我们要把品德教育交给军 队，知识教育交给老师。”

　　微信是李阳与外界保持联系的重要方式之一，加入他微信的包括他自己的孩子、几百名员工、加盟商，还有几千名家长。他在给家长发放的宣传单上，印着他的电话和微信号。传单发出去，成百上千条未读消息和好友申请随之而来。他在微信上指挥着、教导着他的“千军万马”。

　　我们在李阳的培训学校旁边的一家小馆子吃晚饭，这里一盘手撕包菜只卖8块钱，他对我称赞这是全上海最便宜的饭店。如那些令人景仰的导师那样，他对生活保持着朴素的追求，点了5个菜，这对他来说已相当丰盛了。他不喜欢浪费，吃饭时，他会满不在乎地把掉在桌上的饭团捡起来吃掉。

　　我亲眼目睹了李阳与陌生人打交道的能力。晚饭中，李阳招呼服务员，“你们老板要合影的话，赶紧。”不一会儿，老板推门而入。李阳关切地问起老板孩子的情况，合影、送书，然后吩咐助理记下对方的联系方式，“你的孩子来我这儿读，半价。”饭毕埋单，老板抹了个零头，只收了李阳一百块。

　　“你看，我没变，是时代变了。”李阳说，这个时代的口味越来越重，“如果媒体还在报道李阳评上什么优秀青年，谁看呢？”但他并不讨厌这个时代的重口味，“我欢迎你把我往狠里写。”他说。

　　成功者都是撒谎的天才

　　讲台是最能让李阳找到感觉的地方，只要一站上讲台，他就立即斗志昂扬。每次集训营结束，走下讲台，他都要和学生、家长合影，他助理曾为他连续拍过1000多张照片，按快门的手都酸到不行，他依然能保持那标志性的笑容。

　　我被邀请观摩他的讲课。当我第一次走进他的课堂时，他正在广州第53届疯狂英语集训营的“家长大学”讲台上为两三百名家长授课，内容是“创造生命奇迹的二十一个力量”。一看见我，他马上停下来，对台下100多名家长大声介绍，“这位是来采访我的《中国企业家》杂志记者。”满座目光瞬间齐集到我身上，我有点茫然无措，但旁边有人告诉我，李老师经常这样介绍到访记者。

　　李阳适时对台下做起了民意测验，“知道《中国企业家》杂志的举手？”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又说，“小孩子不要读什么童话书，读《中国企业家》，中国就真的有希望了。活着就要做企业！”

　　他是一个成功学导师。

　　培养孩子赚钱的能力，是李阳这堂课谈得最多的话题。“孩子必须成为世界领袖和父母的摇钱树！”他说。

　　他鼓动父母们把孩子学英语的照片发到朋友圈，而不是光发些美食和风景照，这样顺便还可以帮他推广疯狂英语。“你想读吗？12000，你给他便宜1000，还能赚5000。我要把我的学生都变成招生员，将来体育都省了。”

　　教室的后面，摆放着疯狂英语的特制T恤、《国际家庭英语和信仰成功套装》等，夹杂着还有几台POS机。在发给家长的宣传单上面，李阳密密麻麻写满疯狂英语的口号和收费标准，比如，成为他终身弟子收费16万，现场刷卡缴全款，可以优惠两万，“过期无效！请务必抓住这个机会！孩子是全家最大的财富！孩子是永远升值的股票！”

　　授课间隙，他给全国各地的家长们推销一瓶名为“瓦伦仕”的矿泉水，他希望家长给这个官网做代 理。这个官网的矿泉水号称从瑞士原装进口，一瓶售价20元，据说可平衡身体所需的矿物质含量，还有官网定位公司利于抗疲劳、促进消化吸收及清 除体内毒素。

　　在李阳的入口里，一个家庭只要能向自己社区50-100个家庭销售这种矿泉水，每年就会有几十万收入。相对于无孔不入的电商，他更乐于做以家庭为单位的直 销。家长与他合作，不需要加盟费，只要买水即可。“孩子来学英语，父母来学商业模式，你说多好！”

　　课程接近尾声时，李阳让坐在同桌的家长们站起来相互拥抱，然后交换电话。大多数家长挺腼腆，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T恤，上面印着中英文：“征服英语，让祖国更强大”。最后在李阳的催促下，家长们红着脸彼此轻轻地抱了抱。

　　李阳把能当课堂的地方都当成了课堂，比如，汇报演出。

　　8月5日晚，白云山脚下大多数灯火已经熄灭，12:00，疯狂英语集训营的汇报演出仍在礼堂火热上演，李阳和外教们坐在台下负责打分。虽然台上有两位主持人，但李阳越俎代庖，拿着麦克风，牢牢控制着场面。他催促主持人快点读分数，控制混乱的合影场面，转身又对学员们的表演发出“哇哦”的赞叹声。

　　每一个班表演结束，家长都要上台和自己的孩子合影，李阳在一旁鼓励，“得分最多的班级要发钱，发钱是鼓励竞争最好的方式。”同时也不忘提醒，“要参加2015年国际冬令营的请到后面报名，现场付款全部半价！”

　　“赚钱是一种修行。”李阳对我解释，只有开始赚钱，一个孩子才真正长大。“在中国，只有考不上大官网定位公司学的才去做生意。你看美国，孩子几岁就送报纸赚钱，多好。”

　　在上海的“家长大学”课上，一位李阳十多年的朋友坐在教室的后面。她在一家教育培训机构从事幕后工作，先生是这家公司的老总。课上，李阳特意对着家长们夸奖这位朋友的公司，还点到了她的名字，这让她有点不高兴，事后发了微信提醒李阳。

　　“总在前台演讲培训的人是会经常撒谎的人。”她跟我说，每次李阳找她，总是谈事业和经营，可她一听到这些就不接话了。

　　“十多年的朋友，你能和他交心吗？”

　　“不能。”她不用犹豫就回答了我。

　　广州疯狂英语培训基地是红蓝两色标语的世界，密集得有些恐 怖：“只有浸透了汗水的教育才是真正的教育”，“成就感来自于付出和努力，而不在于达成，全力以赴就是最全面最伟大的胜利”，诸如此类。李阳已经想好了上海新总部每一层的入口。我问他，这里是否还会像广州总部一样贴满标语。他说，会，但要经过入口。

　　在“家长大学”培训课结束后，我走出走廊，映入眼帘的是一则标语，“天才就是经历苦难最多的人”。我偷偷瞄了一眼一位学员的本子，这堂课他只记了一行字，“成功者都是撒谎的天才。”

　　疯狂英语也是一门宗教

　　“我的兴趣是探求精神世界的解决方案，我想跳出人类观察人类。”李阳把身子陷在沙发中，两脚搭在一旁的床上，喝一口茶，慢悠悠地说。这是上海浦东一间300多块钱的标间，两张床，他和他的助理各一张。大多数时候，助理比家人在他身边时间更多。“你帮我把袜子洗了，裤子挂起来。”李阳吩咐助手。

　　他也需要心灵导师。七八年前，他就开始接触宗教，到美国他会去基督教堂，到中国西北他会去清真寺。他不信基督教，2011年9月家暴事件后，他说他欣赏“爱是恒久忍耐”这句话。家暴事件发酵时，他都没有停止一场公开演讲，只是中断了一些大的合作。

　　2011年11月，在结束甘肃靖远、白银等几所中学的演讲后，他曾夜游兰州南关清真寺。随后，他在微博上公开表示：“我打算学习和信奉伊斯兰教，就因为《古兰经》中有一句话：学者的墨汁贵于烈士的鲜血。让我们真正去了解伊斯兰教！我为我以前对伊斯兰教的误解而感到羞耻！万物非主，惟有真主，独一无二。”

　　不到3年，他选择皈依佛门，“佛教说得好，当下觉悟的就是佛。不像那些宗教，只有一个神。”李阳不避讳自己对佛学所知甚少，他也不知道释永信封他法号“延依”是什么含义——他没问。“我还是读了很多佛教普及性的东西，比如证严法师、星云大师等等。我不会读太深刻的，我喜欢别人总结好的，但我会超越他们的。”

　　李阳在皈依的当天见到了释永信，此前他与释永信并无来往。这位少林寺方丈近年来不断面对世俗化的指责，李阳自然力挺师傅。“释永信有很多负面 新闻，就像毛 主席一样，中国人把他贬得一文不值，说明这个民族是不成熟的。”

　　有意思的是释永信对自己这个新弟子的评价。本刊记者曾问释永信为什么收李阳为徒，释永信的回答是，他我都能渡，还有什么人我不能渡？

　　李阳对信仰的理解是，“信仰就是正确语言、正确文字的无限次重复。”比如，父母对孩子说，“你是我的骄傲，全世界因为你而改变。这就是你的宗教。看透了（信仰）就是这么回事。”

　　“疯狂英语也是一门宗教？”

　　“疯狂英语要吸收宗教好的东西，包括统治国家都要吸收宗教的东西。”

　　倘若不谈信仰，到少林寺皈依，李阳其实是有自己商业上的考虑的，学武跟英语培训捆绑就是其一，他把这件事阐释成“站在国家营销角度”考虑问题。“我们汽车买德国的，可乐喝美国的，英语跟武术结合，是想建立自己的根，如果没有根，哪来的自信呢？另外，我也想做成一套商业模式，开几万家少林武术连锁店，不叫练武馆，我们开发练嘴馆。”李阳计划在登封市建立全世界最大的武术和语言训练中心。他说，首届少林功夫疯狂英语国际冬令营明年将在少林寺举办，而明年疯狂英语国际夏令营将以“丝绸之路”为主题，把“旅游”和“爱国主义”口号一起加上来。“敦煌和少林寺，我都要建一两百亩地的大型魔鬼训练基地，请武僧过来上课。”少林寺如果没有地，训练基地可以建在离登封远一点的地方。

　　疯狂英语广州总部的房子是李阳租的，他更喜欢上海，已在浦东新区周浦镇智慧产业园买下了一栋六层楼的房子作为他未来事业的中心，“我要垄断长三角高端英语教学”。在他宏大的商业计划里，北京、上海、三亚、少林寺、敦煌和瓜洲，甚至是西 藏，他都要建立疯狂英语的基地。“我要把英语变成旅游、励志和爱国的工具。”

　　俞敏洪跟我，我们还有使命感

　　饭桌上，李阳对朋友说，他最常看的3本杂志都是写企业家的，排名第一的就是《中国企业家》。“以后我要做企业家，不做老师了。如果俞敏洪天天上课，那（新东方）不完蛋了？”

　　在英语培训界，李阳自认为其他官网跟疯狂英语没法比，唯独新东方的俞敏洪是自己的老师，他曾用“一个真正的伟人”作为标题来形容俞敏洪。2006年，他在博客中诚恳地写道，“每次交流，俞老师都把他多年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我只恨自己悟性太差，跟不上俞老师的智慧和步伐。”如今再谈起俞敏洪，李阳说他们之间半年左右会见一面。“俞敏洪做的是一门生意，比我更纯粹。我们还有使命感。”

　　俞老师比李老师大7岁。在上世纪90年代初，他们先后创办了自己的培训公司。2006年，新东方上市，而疯狂英语如今依然在办大型培训营。2010年，新东方营收25亿元，疯狂英语是2亿元。《GRE词汇精选》是俞敏洪编写的“红宝书”，多年来畅销不衰，而李阳出书无数，但多数是内部资料。俞敏洪曾直言，他和李阳之间的不同就是刘邦和项羽的不同，他曾劝过李阳，“不做个人英雄主义者，要把厉害的人组建成团队。”

　　个人英雄主义似乎注定了疯狂英语的格局。

　　李阳创业整整20年了，20年来，他一直疲于奔命。“更新的精神资源从哪里来？”他拿出了书包里的书，一本是前妻送给他的英文版《关于公众演说的九大秘诀》，一本是自 制打印本，《精选演讲技巧文摘》，厚厚几十页都是从网络上搜集来的经验之谈。“我当然需要看这个，我疯狂地学习和消化”。

　　疯狂英语最重要的盈利来源——集训营的收入其实很好算，一个人十天培训，培训费是12000元，扣除代 理商那一份，一半就没有了。公司不需要养老师，每期培训都从大专院校里选老师，一级、二级、三级助教，分别对应1200元、2400元、3600元讲课费，从主教练到教学总监的月薪是1万到3万。每个班20多人，配备一两个助教和讲师。

　　林钰丽是一位活泼的女教练，来自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那是一个普通的高职学院。在经历过三轮考核之后，她被评定为主教练，经过4天培训，她就可以和两个助教管理一个班级。

　　像林钰丽这样的教练，疯狂英语公司每期都会更换。“我们助教以大学生为主，还是喜欢找农村的孩子，能吃苦，而我们自己培养的学生，有机会回来当助教，但是大多数都出国了，很少干英语行业，太辛苦了。”李阳说。一位花了16万元成为李阳终身弟子的男孩告诉我，他已经是第七次参加训练营了，李阳课堂上经常给他们讲的一句话是，“学好英语，赚外国人的钱”。

　　安利能不能帮我推英语

　　李阳其实也没赚到“外国人的钱”。他拿出一本《我为什么要加入安利全球事业》的书给我，如同他大多数的书一样，该书封面印着他个人的大照片，内文详细讲述了他和安利公司的来往。书的扉页上大标题鲜红夺目：“加入安利事业的人必须有健全的人格！如果你没有健全的人格，那么通过安利事业，也几乎只有通过安利事业，你才能逐渐获得健康的人格！”

　　有些犯困的李阳说出了实情，他当时加入安利的目的很简单：安利有400万直 销员，国内有四五十万，“这四五十万人能不能帮我推广英语啊？国外直 销员能不能帮我推广汉语啊？”但美国的公司不会那么轻易被利用，“他不可能让你操纵他的企业，所以我对安利帮助特别大，但是安利提醒我，不能把安利变成你的机构了。”

　　“如果这么容易，你之前20年去学校讲演不是白做了？”

　　“这么多年是一种唤醒，现在想通过一些机制让它更有效。直 销业和教育业一样，都是洗 脑。不洗 脑，活着干吗？”

　　加入安利3个月后李阳就退出了，之后，他选择了一家名为富迪的直 销机构，与其它直 销公司一样，富迪的优势产品在于几款理疗保健设备。他会给富迪提供培训，直 销人员也会推广英语。富迪控制疯狂英语60%股份。只是虽然已经签了协议，但现在还没有真正落实。

　　他还畅想要办“祖父母大学”，培养爷爷奶奶教育孙子，一年收费3万。“别的机构怎么跟我比？他们没有站在精神高度上看这件事”。他一点也不担心祖父母太老，照样能洗 脑，“我将是我孙子守护神，我改变我们家族才有希望”，“我要健康快乐的孙子，不是懒惰自私的孙子”。李阳给我示范着读起咒语，“哈哈，让老人们读着读着就信了！有宗教力瞬间就能皈依了。”

　　把废物炼成领导者，把烂泥打造成国际战士

　　去年，李阳说自己要退休，从每年700万学生规模的学校演讲里退出，专心培养接班人。9月22日，他还是要振臂一呼，为1500多人再在故宫“上课”，听众全都是疯狂英语操作人员，也就是他的接班人。

　　“为什么早没想到接班团队问题？”

　　“早想到了，但以往没现在这个境界和能力。”

　　虽然意识到了建立团队的重要性，但李阳无法割舍对导师这一身份的迷恋。明年，他将在鸟巢策划一起10万人的演讲，口号是，“中文英文相会于此，中国在这里向世界发出声音”。

　　李阳摆弄着微信说，他要把这次的秀做得好玩，要请20多个国家的明星来，而且不花钱。“歌星哪有资格在鸟巢唱歌啊，我出场费一分不给，商业化厉害吧。”他对这场秀信心满满，定下的门票价1988元，预估有两三个亿的收入。

　　站在上海浦东的智慧园里，李阳依然保持着习惯性的姿势，把书举过头顶，斜上方45度，大喊英语，助手在一旁拍照，似乎宣示这是他的地盘。未来在上海，李阳还要建起国际学校，理念就四个字，“往死里整”。他会专门聘请监狱、部队和教育部门退休的工作人员，让学生们自律。宿舍没有门，让学生们学会坐禅和面壁思过，实行斯巴达式的教育。

　　“我要把废物炼成领导者，把一滩烂泥打造成国际战士。”李阳说。